◎维舟
“奥本海默”这个姓氏,现在世人的第一反应恐怕都会联想到原子弹——毕竟,主持“曼哈顿计划”造出世界上第一枚原子弹的,就是美国物理学家J.罗伯特·奥本海默。然而,对这位“原子弹之父”来说,这本身恐怕就是一个悲剧。
“我成为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
几乎可以确信,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他不想这么被人记住。在原子弹实验成功之后,他曾引用过印度史诗《薄伽梵歌》里的一句话:“现在,我成为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这话很快变得家喻户晓,也激起过很多人的反感,因为有些人觉得他这么说未免自我感觉太好,还真把自己当成了神;有的人认为他明明一手催生出了威力空前的武器,却又发出这样伤感的反思,显得很虚伪;还有人甚至从他这种反对核武器的苗头里,嗅出了“叛国”的气息。
奥本海默从未想要毁灭世界。他当初之所以要积极促成原子弹的诞生,恰恰是想要拯救世界——1939年,一批从欧洲流亡到美国的科学家们警告,纳粹德国正在秘密研制核武器,一旦被希特勒这个疯子抢先投入战争,后果将不堪设想。不仅如此,当时的普遍判断是德国在这方面的研究领先美国大约2年时间。对奥本海默及其团队来说,这一任务极其紧迫、绝不能输,并且那不止是为了“在敌人杀死我们之前先杀死敌人”,更重要的是,他期待这件超级武器能终结所有战争。
不幸的是,正如西谚所言,“当你有一个理想的时候,小心它实现的那一天”——因为它或许会非常可怕,远远超乎你的预料。核武器的威力远超奥本海默事先的计算,在广岛、长崎所造成的伤亡也是预料的好几倍。更棘手的不是原子弹本身的链式反应,而是它在政治、外交、社会等层面所引发的复杂反应,那才是更可怕且不可控的。作为一个物理学家,他能应付前者,却应付不了后者。
“我觉得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
他不止一次说“我觉得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那与其说是因为他对日本人怀有特别的愧疚,倒不如说是因为他对一个恐怖未来的内心罪责感:如果不加控制,核武器引发的军备竞赛能让全世界随时陷入毁灭的境地。对此,他不能无动于衷,因为就像他直到晚年仍不时沉痛反思的,“对自己造成的痛苦漠不关心……是一种可怕而持久的残忍”。也因此,他愿意承担起应有的责任。
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他才会对爱因斯坦说,当初推导、演算原子弹的核反应时,“我想我们已经毁灭了世界”——那个“世界”,不是指地球或人类,而是一种人们原先所生活在其中的文明。简而言之,原子弹虽然乍看“终结了战争”,但带来的不是和平,而是一个全然不同却更危险的新世界。
《奥本海默传》的英文原名直译是“美国普罗米修斯”,这个隐喻其实更能传达出他一生的成功与悲剧:在古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取了天火,但他自己却因此遭天神宙斯的绝罚,被铁链绑缚在山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饱受痛苦折磨。奥本海默的人生也是如此,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可能是:人类好歹感谢普罗米修斯带来了火种,但或许很少人会觉得原子弹也能造福人类;而奥本海默所受的折磨既来自外界对其忠诚的怀疑、惩罚和压力,也来自他自己内心的忏悔与反思。
这是知识分子的良知,却是很多人无法理解的。对于杜鲁门总统来说,“双手沾满鲜血”这种修辞不仅有点不着边际地多愁善感,甚至也越权了——科学家只不过负责制造武器,是不是使用武器、如何使用,那都是政治家和军人们的事,要说“双手沾满鲜血”,那也轮不到奥本海默。当然,这也是历史上一再出现的一幕:偏偏是那些关心人类的良心,才会忧心忡忡地承担起本不该由他们承担的无限责任,并为之深受折磨;而那些真正作恶的人,倒是没有任何不安,还会辩解自己不过是奉命行事。
“原子弹之父”毁了他的个人生活
对奥本海默来说,原子弹不仅毁灭了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恐怕也毁灭了他的个人生活。虽然“原子弹之父”的称号一度让他声名鹊起,获得了极大的公众影响力,但也自此让他看起来愈发像是那种好莱坞电影里现代科学家的负面典型:那些怪异的天才坐在实验室里,捣鼓出某种威力巨大的怪物,可能不经意间就毁灭了世界。作为这一绝密计划的深度参与者,他的人身自由自然也受到限制。太多政治人物想要的核武器研制者可不是一个难以捉摸、天马行空的人物。就像本书中嘲讽的,奥本海默坚持想以某种方式把放出魔瓶的核妖怪塞回去,但在冷战的潮流下,与他作对的政治势力想的却是“决心把奥本海默装进瓶子,扔到海里去”。
更重要的是,原子弹本来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项目,但后来却变成了无法摆脱的阴影。不管他做过其他什么事、有过什么样的人生,绝大多数世人对他的印象只有“原子弹之父”。然而,正如这部传记所呈现的,像奥本海默这样的天才是无法用一个简单的标签来下定论的,他甚至并不只是一个物理学家,对人文思想的各种领域都能深入进去,且有不俗的见解。有些人不免遗憾他未能专注在物理学上,以至于以他的才华,却错过了诺贝尔物理学奖。但公平地说,也正是他这种跨学科的广博视野,使他成为原子弹研制计划的最佳组织者,当然也在战后赋予了他在这一问题上的思想深度。
我们都生活在奥本海默开创的世界里
虽然他的个性经常被看作神秘、复杂、矛盾,但如果深入去了解他的人生就会发现,那都不是偶然的。他出身的家庭就秉持一种世俗人文主义,那是19世纪犹太社会内部兴起的启蒙运动的产物,使人们得以逐渐远离犹太社区狭隘的价值观。要不是这样,他从小所接受的价值观可能保守得多,也不会那么勇于探索新的知识前沿。实际上,他之所以接触到那么多具有左翼思想的朋友们,恐怕原因也在这里:霍布斯鲍姆在其自传中曾引用亨利·芬斯的话说,在一战后的那个激情年代,他在剑桥“所遇到的全部共产党员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才智过人”。
那些卓越的头脑之所以都会被这些思潮所吸引,正是因为试图相信人类凭借理性足以开创一个新世界。相比起来,现有的世界并不如人意,维持现状当然也无法激动人心。在这些方面,可以看到一个多面的奥本海默:他集理性与激情于一身,既拥抱超越的理想,又与之保持谨慎的距离,不愿全情投入;他想要开创新世界,却可能无意中毁灭了旧世界。
不论如何,他无须愧疚,毕竟他是人,不是无所不能的神。尽管他忏悔自己成了毁灭者,但公平地说,这个世界不是单凭物理学家就能毁灭的,何况,虽然原子弹没能终结所有战争,带来他想要的和平,但确实也带来了某种“冷和平”——在“确保相互摧毁”的“恐怖均衡”原则下,大国之间会努力避免发生战争。从这一意义上说,我们都生活在一个由奥本海默开创的世界里。
(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