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生下来的时候，就在这里，她没有想过，将来会怎么样，选择了这里，就是这里好了。
　　柳树生活的地方是一个静寂的野外，有一条很细很细的小河，夏季的时候有汩汩的水声，其他的季节都是沉默。
　　柳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沉默，一年平均只有一个季节的晚上有流动的声音相伴，她也会很快乐。她一直认为，水声以外的其他声音都不是很动听，因为那是她三季的等待才换来的。
　　寂寞为等待枯荣，柳树在单调中存着企盼。一年又一年。
　　花开了，花谢了，风来了，雨走了。柳树长得越来越茂密，越来越妩媚。
　　最先发现柳树的是一群鸟儿，他们在她的发间穿梭，嬉戏，叽叽喳喳地说着东家长西家短，热闹得很。柳树本来是无心思管那些闲事的，被思念填充的身体排斥着水声以外的声音。不过看着鸟儿每天都是那么热闹地嬉戏，柳树也挺羡慕：有一双翅膀，自由自在地飞翔该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儿吧。每当鸟儿来的时候，柳树也会很快乐地拥抱着他们。鸟儿们也很喜欢柳树，觉得她的每根枝条都会在风中跳舞，柳树总是那么地快乐，鸟儿们不知道柳树的思念会在夜晚疯狂地生长。
　　柳树一直认为，日子会这样永远地过。她一头的长发为浅浅的流水变着颜色，青了又黄，黄了又发。她不管流水的心思，反正他总会如约而至，到期而逝。随缘吧，挺好的。柳树总是这样淡淡地微笑着想。
　　平静被打破全是因为一座新坟和一块墓碑。那个初秋，许多人吹吹打打地抬了一个大箱子来，把它埋在了离柳树两米远的地方。他们挖坑的时候，触到了柳树的根，柳树一颤一颤地痛着，那种感觉是柳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她的叶子因颤抖而落了一地。那些人把那箱子样的东西埋了下去，并在上面堆了个馒头样的东西，还放了块石板在前面。然后他们就趴在柳树叶子铺就的地面上哭泣。柳树不识字，她头一次听到那么悲哀的哭声，她好象明白，有一种东西会永远地消失，永远不会再来，那些人们管它叫做生命。柳树不理解，因为好多年了，她只会一年年地长大，一年年地茂盛，她好象从来没感觉过生命的消逝。没有比生命更珍贵的了吧。柳树想，不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在撕心裂胆地痛呢。
　　柳树挺不愿意的，她的生命从此被植入了悲伤的感觉。使她不得不多愁善感起来。她开始每日端祥着那个墓碑，她发现，那上面的字挺整齐好看的。她用最长的枝条抚摸了它一下，冰凉。柳树有些不开心，她不知道，寄托着人们永恒的理想的东西其实是冰凉的。如果不冰凉，就会很快地腐蚀风化了。
　　墓离柳树太近了，开始的时候，总有许多人来烧纸钱，然后又是一顿撕心地哭泣。后来，就渐渐地间隔的时间长起来，最后终于陷入了最初的寂静。除了多一个让柳树日夜相看的石碑外，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柳树的生活却从此改变了。她常常会感到她的头发在生长的时候有种麻酥酥的感觉，然后是隐隐的痛。这种感觉使她不得不努力地伸伸腰，然后，她的长发就拂到了墓碑上，一笔一划地描着上面的字。时间长了，字的笔划她闭着眼都能背下来，只是她不知道那上面究竟写的是什么。
　　柳树想起来了，那天建墓的时候，有一个白衣女子，在她身上哭晕过去了好几次。哭得她都快要支撑不住那份悲痛了。最后，那个白衣女子剪下了自己的一头长发，在柳树下挖个洞，埋了下去。对，就是从那时起，她才感觉到了自己头发的异样，自己的情感在一夜间疯狂地生产。
　　那个白衣女子总会来看望那墓，只是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开始是每天一次，然后是间隔几天，然后柳树就开始记不得到底是多长时间了。反正每次那女孩子来她都会把头发努力地飘飘，总想让她知道，她种下的思念长得很好。
　　是的，柳树已经被这份思念折磨得日渐沧桑了。她从那女孩子的哭诉中知道一个个爱情故事的细节。她也就跟着她感叹着，忧愁着，悲伤着。她发现她对流水的企盼越来越细，对墓碑的依恋越来越深。她整日整日地想象着那些爱情故事，那些故事在她的身体里蔓延，在她的皮肤上结出了一个个的心结，柳树变得越来越粗糙了，只有那一头秀发越来越浓。吸引着许许多多的小鸟来这里游戏。小鸟们不知道柳树的情愫有多长，它们很开心地在她的发间谈情说爱，卿卿我我。
　　柳树是很盼那个白衣女子来的，她真的是很想听那些情意绵绵的爱情故事。她发现，这些故事比她和流水的故事生动得多，缠绵得多。可是，那白衣女子来的越来越稀了。几十年眨眼间就过去。柳树琢磨着她容颜的改变。头一年里，她素衣素面，单薄如纸。三年后，她带来了一个男人，轻轻地为墓掊土，忧忧地讲了那个柳树听熟的故事。十年后，她带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来，丰腴迷人，在碑着默默无语，再十年，柳树想，那白衣女子快来了吧，她左等右盼，终是一片空旷的田野。
　　柳树心酸酸地，这么多年来，她觉得她是很痴情地为那女子守着爱情故事。她一天天地看着墓碑上的字，那字都日渐斑驳谈得没了颜色。还有她最初衷爱的流水也一天天地枯瘦了。她自己呢，满身为爱情故事鼓胀的树瘤，使她变得苍老而难看，那头秀发也渐渐稀疏了，只有小鸟们来了一批又一批，还是从前一样的叽喳不停。
　　柳树不知道，那个被锁在石碑下的爱情故事代不代表永恒，爱情到底比生命能长久到哪里去？柳树开始困惑。反正她是为爱情守得累了，在一个暴雨的夜晚，小河的水丰满起来的时候，那棵大柳树突然栽倒了，在无人的野外，没有人扶她起来，后来她变成了白蚁的家，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那褪色的墓碑还在，记录着什么也没人去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