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口沉银”遗址考古发掘出的部分带有刻字款识的银锭
2017年3月20日,随着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向外界正式披露了彭山江口沉银水下考古的最新进展。长期以来在国内史学界颇多争议的“张献忠江口沉银”公案似乎终于得到了证实。但为什么曾经在数十万明帝国政府军围追堵截之下、仍能保持进退从容的张献忠,最终会在彭山江口败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参将杨展之手,以至于落得一个大败亏输、沉舟失银的下场呢?一切或许都要从公元1644年农历八月初九的那个血色黄昏开始说起。
这一天,经过了四昼夜的攻坚之后。张献忠麾下的农民起义军终于杀入了有着锦绣芙蓉美誉的成都城。一路的势如破竹令张献忠心情大好,随即公开改元建制,正式建立起了大西政权。过起了皇帝的瘾头。张献忠早年读过几年书,加之多年征战也网罗了一批文人谋士。因此在设立官制、军制方面,要比发明了什么权将军、制将军之类的李自成政权要气派的多。但就在这种表面的风光之下,一种强烈的不自信和极端的控制欲却令这个年轻的政权显得格外的神经质。
张献忠入川路线图
张献忠首先建立起了严格的户籍制度并设立门禁:“四城门不许擅行出入。凡城内出者,先赴兵马司处投递手本……约某日回城。如至期不回,先拘左右邻及户首斩杀,后拘出城不回之人家口,不拘老少,尽处斩杀”。此后更是派出大批密探,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窃听民众的谈话。如发现有“讥讪新朝”者,立即绑赴“提督御营”的内卫部队指挥官王尚礼处严加惩办。
在如此严苛的政治气氛之中,成都百姓自然只能三缄其口,但即便如此,仍往往会意外犯禁。据说有个男子夜间絮絮闲谈,他的妻子抱怨说:“夜深了,你还张家长李家短说个没完没了。”随机便被张献忠的密探连夜拘捕。好在当时的张献忠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随口说了句:“这是说我家长,(李)自成家短,是个良民”。这一家老小才侥幸保全了性命。
但是张献忠的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就在大西政权建国于巴蜀的同时,整个东亚大陆之上发生着风起云涌的时代剧变。攻占北京并建立“大顺”政权的李自成于山海关一线被满清八旗与吴三桂所部的联军击败,此后便节节败退,再难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张献忠曾与李自成有过一段共举义旗的时光,但此时却不仅没有守望相助的意愿,相反还趁势派兵试图攻取曾在李自成控制之下的汉中,结果兵力占据优势的大西军却是屡战屡败。
与此同时,满清帝国的势力迅速席卷河北、河南、山东山西一线。而经过了一系列复杂的政治博弈之后,曾经深受万历帝宠爱的“老福王”朱常洵之子朱由崧于南京登基为帝,改元“弘光”,是为南明第一个政权:弘光朝。弘光朝虽然云集了明帝国官僚系统之中最为腐败无能的一群人。但却仍能得到各地官绅阶层的支持。
毕竟张献忠虽然表面上开科取士、任用降将。但同时却也和李自成一样纵容部下拘禁官绅士、罚银充饷。不甘心为大西国予取予求的各地豪强逐渐纷起,大西国所能控制的势力范围迅速萎缩。1645年春,明总兵曾英攻陷重庆。张献忠委派心腹爱将—义子刘文秀率兵复夺,竟然也被击退。此后明将王祥占据綦江、参将杨展盘踞黎雅,游击马应试窃据叙州(今宜宾)。可以说整个川东、川南已经变成张献忠无可奈何的“敌统区”了。甚至“成都百里外,锄櫌白梃,皆与贼(大西军)为难。”
在明末农民战争中,一座城市能否坚守往往取决于人心的向背
张献忠挡不住这些明军将领的反扑,只能拿无辜的百姓出气。但此举却只能遭致更多的反抗。后世曾这样评价这段恶性循环:“(张献忠建国之初)侈然有帝蜀之心,故未大纵戮……贼(大西军)众屡挫阻,始有剿绝蜀人之心……逆(张献忠)残暴日甚,人(四川民众)知必死,凡有险阻,皆举义旗”。
外面的人杀不过,大西军只能拿成都的百姓开刀。1645年农历七月十三开始,大西军在成都进行了为期五天的血腥扫荡,先杀男子,后逼妇女跳江。据说在屠杀开始之前,张献忠的谋士汪兆麟曾发表过这样一番谬论:“蜀人德不知怀,威不知畏,屡抚屡叛。是蜀人负皇上,非皇上负蜀人也……以臣愚意,莫若先将在城人民,尽行屠戮……使之千里赤地,万井无烟。然后弃之他往……俟皇上收复中原,正位长安,然后驱他省之民,以实户口”。
或许正是在这样一幅“美好”的战略蓝图下,张献忠不仅毫无心理负担,反而还认定这些杀戮不过是自己通向王图霸业的必经之路。杀尽了成都及周边郊区的百姓之后,大西军又开始清洗自己军队中的四川籍战士。因为张献忠认为此前自己所杀的“皆城市之民、脆弱无能之辈”,而自己军队中那些“剽悍亡命叵测不轨之徒应募入伍者”才“尤为肘腋大患”。
终于汪兆麟的“屠蜀”计划完成了,也到了要放弃成都的时候了。1645年农历三月张献忠命令部下将所有的金银细软的都运上战舰,准备顺江而下回归自己入川之前的出发地—湖北。但就是彭山江口一线,他遭遇了明军参将杨展的伏击。由于杨展是四川本地人,因此在诸多明清的蜀人笔记之中,这场战斗被写的异常的华丽:(张献忠)率众百万,蔽江而下。(杨)展起兵逆之,战于彭山。(杨展)分左右翼冲拒,而别遣小舸载火器以攻贼(大西军)舟。兵交,风大作,贼舟火。(杨)展身先士卒,殪前锋数人,贼崩败,反走。江口两岸逼仄,前后数千艘,首尾相衔,骤不能退。风烈火猛,势若燎原。(杨)展登岸促攻,枪铳弩矢,百道俱发,贼舟尽焚,士卒糜烂几尽,所掠金玉珠宝及银鞘数千百,悉沉水底”。
明末农民战争中交战双方都大量使用火器对攻
彭山江口之战后,张献忠被迫退回了成都,在已经无人可抢、无人可杀的情况下,他连自己的老部下都不肯放过。先以“财货妇女累兵心”为由杀掉普通士兵的随军家属、并要求其上缴所有金银。随后又开始厌恶自己的部队太多,说什么:“吾初起草泽才五百人,所至无敌”,以各种方式诛杀部下。最终这样一位几乎无人可信的大西皇帝,在1647年1月2日,在试图从四川进入汉中的途中遭遇清军伏击中箭身亡。
而在彭山江口击败了张献忠的杨展,此后虽然一度在明末的乱世中将自己的故乡嘉定(今乐山)建设成川南的一方乐土,但最终却无法改变被自己的同僚以阴谋所并吞的命运。1649年农历八月,杨展在一次鸿门宴上被杀。他的儿子被迫降清。这场席卷四川的战乱直到1660年才最终平息,而直到今天江口沉银的打捞才最终向我们证实了曾经一度被描绘的颇为伟岸光正的农民起义军领袖,真的是带着数千船金银“跑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