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老家的摄像头
9月21日是世界阿尔茨海默病日。我想讲述一个老家监控里阿尔茨海默症爷爷的故事。
我的老家在重庆黔江马喇镇，这里藏着成片稻田和苞谷地，立着斑斓没有规则的新农房，住着不少和爷爷奶奶一样活在监控里的留守老人。
最近几年，安监控是农村的新潮。防贼防盗防破坏，重要的是，还能减轻子女无法在家尽孝的“负罪感”。我记得2021年的春天，父亲给家里安了监控，因为他们常年在外地务工，手机打开监控可以随时看看家里，看看留守家里的爷爷奶奶。
监控镜头里，会常常看见爷爷站在一处卷烟，火机按得十分费劲却总打不上火，穿个沾满泥巴的凉拖鞋，慢吞吞的，在监控镜头前踱来踱去。
（爷爷站在监控下 监控截图）
爷爷觉得监控里是住了人的，父亲、小叔都在里面。到了晚上见监控灯亮着，他就会冲着监控喊两声，见无人答应他，嘴里还念念有词:“你看，孙明还是晓得给我开灯，照个亮。”
“我今年82岁，不信问你奶奶嘛”。没拆完的老房子墙壁上，清清楚楚地刻着爷爷的生日，他生于1944年，今年79岁。除了记不清自己的年龄，也常常忘记要做的事，反复做同样的事。他的这些表现，成为是奶奶眼中的“老年痴呆”重症患者。
奶奶是每天出现在监控里最早的人。总是天还未亮就背着背篓走出家门。她说趁个早，可以不被太阳晒。喂猪的苕藤、待收的黄豆玉米、熟透的黄瓜豇豆，空背篓出去，回来总塞得满满当当，摇摇晃晃到家，才来准备一天的猪食以及爷爷的早饭。
对于爷爷胡乱“穿越”的记忆，奶奶已经不屑去纠正。奶奶说，说了他也从来不认。他只是一遍又一遍的扫地、喂猪、摘瓜、看书、到监控下“打卡”；再去扫地、喂猪、摘瓜、看书、到监控下“打卡”。几个月下来，猪越来越胖，瓜越来越瘦。
（爷爷摘瓜 视频截图）
和爷爷相比，奶奶的社交生活要丰富得多，比如参加一场葬礼。奶奶说现在的村里，很多家庭都是等老人去世，子孙才能回来聚在一起送老人一程，也是村子里少有的热闹时刻。
奶奶爱凑热闹，爷爷却喜欢清静。爷爷曾是村里小有名气的乡村医生，中专畜牧兽医专业毕业。后来，他又经培训成了一名给村民看病的医生。走家串户，爬坡上坎，给人治，也给牲畜治。
吵架，在过去数十年从未间歇。爷爷也因此与父亲小叔说不上心里话，他们开口就是争吵，彼此较劲，互不相让，经年累月隔阂渐深。于是我尝试让爷爷读读父亲写给他的心里话，想在一封家书的时间里短暂打破这场情感僵局。我少有地看见，爷爷带着哭腔读起信来……
（爷爷读父亲写的信 红星新闻记者赵牧 摄）
爷爷说他曾梦见过监控另一端的样子，他看见在外打工的儿子用力搬砖、汗流浃背、不知疲倦。他开始自责，说自己生来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没本事给子女创造更好的生活。
这个暑假结束了，婶婶带着孩子回了城。奶奶说，她每次望着我们离开的背影，好奇我们走去哪？去远方干什么？虽然辛苦，但一定会比留在家好一些。
（爷爷奶奶送别回城的婶婶和孙女 视频截图）
监控，被系上亲情的纽带后，似乎有了生命。活在监控里的爷爷奶奶，虚拟又真实，打开手机就能看见，亲近却遥远。
监控里能看见爷爷的无所事事，看得见奶奶的孤单和疲惫。但是他们的心事，监控却看不见。
他们生活单调，每天新房老屋两点一线，踱步、发呆、或望着监控一言不发。我有点后悔，因为监控没有减轻我的“负罪感”，还让牵挂更浓，无奈更深。
监控外是大山和稻田，是昨天和今天，云卷云舒日升日落，我看到的，看不到的，都随着监控上方时间流逝着。
夏天过去，地里的稻子又要熟了。爷爷奶奶的生活又安静下来，他们习惯了离别，也习惯了冷清……
红星新闻记者 孙桂芳